天儿真冷呵!北风呼啸,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肉,额头冷得直跳筋,手伸出来没一会儿就冻木了,红通通硬梆梆。过了腊八就是年。真到了滴水成冰点水成凝的时节,这一年也就快熬到头儿了,往后就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,是以宫里过年的规矩比平时严厉得多。不许哭嚷吵架,不许胡乱说话,譬如“死、饿、穷、伤”等不吉利的字都不准用,倘若打碎东西必要虔诚念上几句岁岁平安,讨个好口彩。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,陆靖柔头上戴着卧兔儿和暖耳,一迭声地喊双喜把去岁的鹿皮手套翻出来,她好去院子里玩雪。大阿哥才五个月,裹得严严实实,由奶子抱出来晒太阳。陆靖柔存心要堆雪人逗孩子玩儿,可惜技术不佳,堆得头大身子小。于是她不辞辛苦地在旁边又堆出一个来,这一回头小身子大,十分和宜。一胖一瘦两个雪人兄弟皆瞪着黑溜溜的石头眼睛,挺着黄澄澄的胡萝卜鼻子,咧着红艳艳的辣椒嘴巴。景嫔站在廊子底下抿嘴笑:“一对儿胖瘦头陀似的,怪多好玩呢。”陆靖柔闻言兴起,手里圈圈抟雪球,心里暗暗憋着坏。一错眼瞥见如意儿从垂花门外小跑进来,垂着脑袋,分明没瞧见她。“如意儿!看招!”陆靖柔立在齐踝深的雪里,大叫一声,将手里雪球直砍出去。似张翼德拍马立在桥头,连喝叁声,将当阳桥喝断。说时迟那时快,雪球凌空飞过,径直打在皇帝面门正中。在场有些身份的,一时都惊得冻在原地,张口结舌。皇上是天下第一养尊处优出身,哪里被人劈头砸过一脸的雪?如意儿慌忙着拿帕子给皇帝擦拭干净,迎进屋里用艾叶香汤洗过,才定下神来。景嫔怕麻烦,早抱着孩子躲远了。陆靖柔缩着脑袋躲在墙角,恨不得把自己钉成一块柱子上的楹联。皇帝脸色似乎比方才好些,曲腿坐在明间的炕上叫她过来。她不敢抬头,小步小步地蹭过去。“你这是干什么呢?”皇帝问她。“玩雪。”陆靖柔眼观鼻鼻观心,两眼盯着靴头上的莲花纹。皮面被雪水打湿了,半干不湿,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水痕洇在上头。“我本来想扔如意儿身上,谁成想没打中呢。”她越说声音越小,“我以后再也不玩雪了。”“朕并非禁止你玩雪。”皇帝叫她抬头回话,“眼下就到年根了,宫里不可胡闹乱来。倘若今日冲撞的并非朕,是太后、皇后她们,这顿刑罚定是免不了的。”可是下雪天的乐趣,不就是把雪往人身上砸嘛!陆靖柔咬着下嘴唇,一抹搭眼皮子,颇为卖力地研究鞋面上的花样。皇帝见她面有不豫,心里也不畅快。自从西北回宫后,她在他面前一直郁郁寡言,没有从前爱说爱闹的活泼模样。几个月前侍寝还因着他病了许久,后来谈笑起来,也是勉强得很。他想起之前在她宫里过夜,寅时即起,按规矩嫔妃须得一同起床伺候衣帽。他不愿意吵醒她,只叫穿戴档的太监轻手轻脚地穿好了。临走想摸摸她的脸,却发现脸颊上挂着好几条干了的泪痕。枕头还是潮的。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呢?皇帝还年轻,陷入了深深的无奈和懊悔。他想尽各种办法讨她欢心,而她一味规规矩矩蹲身谢恩,姿态稳重端方,面上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。连笑也是淡淡的、凉凉的,像被窗棂割碎的月光。他忽然间气馁起来。宜妃同皇后不一样,别看一言不发,其实气性高得很。当日把她带到西北去受的苦楚,她怕是要刻到骨头缝里去,永志不忘。较之皇后的死缠烂打,他愈发觉得挫败了——九五至尊有什么得不到,办不成的?他费的那些心思,像石头丢进海子里,半点声响也见不着。“罢了,是朕的错。你想玩就去玩吧。”皇帝下定决心,“快过年了,宫里头太静也不好,笑笑闹闹的还热闹些。朕叫人给你盯着,省得冲撞旁人。”
然而陆靖柔全然没兴致了,不卑不亢地蹲个安,扯着双喜就走。皇帝隔着明亮的玻璃窗,看着她小小的身影踩过雪地,迈过门槛,一步未停。照理说腊月该是一年迎春好时节,偏偏娴妃没来由病倒了。陆靖柔头些年还偷偷拿她拾乐儿,揶揄她吃活猴脑子。眼下娴妃认真得了病,人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倒气儿,鼻翅张得老大,嗓子眼里呼哧呼哧地喘。皇后在外间装模作样上下指挥,只有陆靖柔进去瞧她一眼。康生偷偷说,内务府已经给娴妃备下了,能用便用得上,再不济冲一冲也好。太监们在宫门口挂白绸子春联,据说白色映着朱红大柱,颜色显得鲜亮又喜庆。陆靖柔觉得刺目,马不停蹄拉着双喜康生往司礼监的方向走,却扑了个空。小太监匆匆忙忙奔出来,说萧掌印刚往寿康宫那头去了。“那我等等他。”陆靖柔说着往值房里走。他的屋子摆设没怎么变,窗台上多了两盆水仙花,根里用浅浅的清水培着。地龙热气熏腾,满屋香暖。陆靖柔蜷在他的椅子上,脑袋倚着扶手,眼皮不知不觉酸重起来。萧阙一碰,她就醒了。陆靖柔耸耸鼻子,闻到了淡淡的酒气。“跟光禄寺的喝了几杯,他们叁番五次请臣去,实在推不掉。”萧阙抱着她往后间床上去,“下次臣若是不在,娘娘只管叫康生通传。”陆靖柔睡眼惺忪地点头。萧阙亲亲她的脸颊:“还睡吗?”她没来得及说话,张嘴冒出一个哈欠来。萧阙轻声笑道:“困成这样。”“我做了一宿噩梦。”陆靖柔疲倦地翻了个身,咕哝着说,“不是这个的脑袋没了,就是那个的脑袋从颈子上折下来。满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