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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俄猎狼犬和粘在地上的左脚(1 / 1)

醒过来之后,最新的记忆是一只蹲在地上的白色大型犬。

那是什么狗?他从来没见过这品种。狗的四肢极长,又细得过分;它的面部仿佛被诡异地拉长,巨大的胸腔下埋藏着危险的肌肉纹路。不像那些口条歪斜着伸出嘴去的流浪狗,白色的大型犬并不龇牙咧嘴。但他还是本能地缩紧了身子,恶魔一般的大型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,居高临下的样子有些诡谲。在被一条狗睥睨之后,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地上。

身下是一块细密紧实的地毯,似乎能感受到一点暖意;然而,某种冰水一般的触觉还是在他后背疯狂地蔓延,他竭尽全力保持双眼圆睁,试图将涣散的目光聚焦到什么东西上。他看到自己侧躺的瘫软身体,船舱里那身跳着蜱虫的旧衣服被换成什么薄如纸的一次性服装,躯干下方连接着他所熟悉的自己的腿——两条交叠在一起,而左侧的小腿下方空空如也。

对了。自己确实曾经拖着一只被捅了个对穿的左脚。因为被关在在闷热潮湿的船舱里,那只脚已经发烂发臭了来着。

在那之前,当他试图用牙咬断要把他丢进渔船底部的水手的手臂时,那人一拳挥在了他的肚子上。胃里的东西早在被偷袭时就吐完了,这一口就只是纯粹的血。然后是一记随意而准确的耳光,积在后脑的淤血嗡嗡回转,他立刻瘫倒在地上再无重新爬起的可能。

“出过国吗?”水手问他。

他居然傻愣地摇了摇头。

“那老子祝你一路顺风!”

动力不足的渔船并不着急,摇荡的航程持续了五天。在过去的五天里,他第一次体会了看着自己腐烂的感觉:一开始只是粘湿得过分,在逼仄渔船下方低矮的船舱里和鱼类为伍,让他的伤口久久不能愈合。他晚上不敢入眠,那些甲壳纲生物的足发出垂死的窸窣,海里打捞上来的生物身上带着些他不敢细想的异物。他害怕那些微小而无孔不入的生物会因趋暖而找到他温湿的伤口,快乐地向里钻、钻、钻,他的脚跟会成为海底微生物的温床,杂菌从脚跟顺着静脉向上爬,一直侵入震荡淤血的大脑里。

从第三天起,他就已经开始失败了。破烂的布条没能帮他抵御空气里的腐臭,最低限度的食物也不能让他的细胞生出足以对抗感染的力气。筋疲力尽的他眼睁睁地看着白色绿色的菌落开始在后跟上生根,像是一棵颠倒生长的树木,先长出叶,再开始扎根。黑色的树根之后开始在足根上蔓延,暗红色的肉是腐败的果。最后的最后,他看到黄白的骨头破皮而出。浓黑的血淤积在失去了肉的伤痕里,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流出来。脓血流动时他感到彻骨的滚烫,与冷相对的灼热,他从没想过自己的躯体能散发出这种几近能熔化钢铁的热度。除了腐烂至骨的伤口,他从头皮到手指尖都冰冷得像是最深的海底。

在第十次吞下干巴巴的口粮后,船靠港了。水手先把他盖在一面大帆布下面,检查结束之后,再把一声不吭的他揪出来。这个举动有那么一点困难,水手花了点功夫才把他凝结在船舱底部的左脚撕下来——他还是一声不吭,或者说他想要嘶吼却无法发出声音更恰当。

可能是炎症引发的高烧太猛,从这之后他的记忆就开始稀薄了。他可能做了一个濒死之间的梦,他不知道里面混杂了多少现实:比如他听到有人叫骂,说怎么这次的货烂了一只脚,说好的价钱可不能全都给你,这大概是真的;还有人操着抑扬顿挫的语调高声喊着,他没能记住其中任何一句,这大概也是真的;他好像还看见小夜子用两个青白的膝盖压在自己胸口上,用左手叠着右手死死扼住自己的脖子,这应该是假的,他希望是假的。这就是所有的记忆了。

他没有再哀悼那只失去的脚,过去的几天他已经体会了所有对脚施加痛苦的方式,已经千百次后悔千万次怀念左脚还完好的时日。现在那只脚被妥善地切除了,切面被好好包裹起来,已经结痂变干,没有蛆虫在里面乱钻。痛苦陡然消失之后,躺在地毯上让他宛如置身天国,对他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渣来说,就连关于疼痛的记忆也如早上醒来时昨晚的梦境一般从脑中抽离。比起搞清楚这是哪儿,他反倒更想把眼睛闭上,好让自己在天国之中多徜徉一会儿。

反正人生大概确实已经完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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